编者按:4月12日,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科技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冶金考古专家、学者来湘参观考察,交流探讨冶金考古工作。邦邦借此机会,特邀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方一兵,分享工业遗产保护利用的相关问题。
方一兵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科技大学冶金与材料史研究所工学博士。曾在英国剑桥李约瑟研究所、日本东京工业大学、意大利卡西诺大学访问及合作研究,著或主编有《汉冶萍公司与中国近代钢铁技术移植》《中日近代钢铁技术史比较研究:1868-1933》《中国近代钢轨:技术史与文物》《中国工业遗产示例:技术史视野中的工业遗产》等。研究方向:冶金史,近现代技术史,工业考古与工业遗产。
考古邦:方老师您好!您专门从事冶金史、工业遗产的研究,请问您是如何理解矿冶遗址和工业遗产的相互关系?
方一兵:要理解这两者的关系,首先要明白什么是工业遗产。根据国际通用惯例,比如 2003 年国际工业遗产保护联合会通过的《下塔吉尔宪章》,把工业遗产界定为工业文明的遗存。按照这一定义,工业文明一般被认为是工业革命之后,即大工业生产时代所产生的改变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文明。这个文明所呈现出来的特征就是工业化的特征,它跟农业文明不同,影响非常深刻,是值得记录的。因此从上世纪 60 年代开始,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开始重视工业革命以来工业活动的保护,包括厂房、建筑,或者矿冶方面的采矿仪器设备和生活设施。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了工业遗产的概念和工业考古的产生。

世界文化遗产——英国康沃尔和西德文矿区景观(图源网络)
但从中国社会发展和生产方式来看,以西方的概念来界定中国的工业遗产是否合适值得商榷。我国工信部从2016年开展“国家工业遗产”的评审,2018年印发了《国家工业遗产管理暂行办法》,从参与制定评审标准,到参与评审与核查,专家们认为中国自古以来矿冶或手工业生产非常发达,自成体系。中国的工业遗产或工业遗存不能像西方一样用18世纪这个时间作为边界。我们根据中国的文化发展现状,把工业遗产的边界往前推到古代,比如第二批国家工业遗产的评选,就把湖北的铜绿山古铜矿冶遗址纳进去了。这个遗址显然不在国际工业遗产鉴定标准范围内。

湖北铜绿山一期工程中现代大露采坑(陈树祥 供图)
基于以上认识,再来说说矿冶遗存与工业遗产之间的关系,或者矿冶考古与工业遗产之间的联系。其实这两者是非常密切的,现在做的很多冶金考古都可以纳入工业考古的范畴。工业考古是记录、挖掘、保护或者展示人类工业生产的遗存,当然也包括了矿冶的遗存。而且冶金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非常能反映中华文明几千年发展脉络的重要行业。从最早的青铜时代到后来的铁器时代,再到洋务运动以后引进西方机械化的开采,创办一系列大规模的矿冶机构,它反映了中国几千年生产和生活发展模式以及物质基础的脉络。
考古邦:矿冶遗址相对于其他类型遗址来说,技术元素会更加突出。您觉得矿冶遗址的技术价值和历史价值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方一兵:这两者没有轻重之别,它们是平等重要的。无论是矿冶遗址还是工业遗址,它们既有历史价值,也有技术价值,同时还有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一个遗存如果在技术上特别丰富,那它同样也具有非常高的历史价值。研究遗存更重要或者我们更关注的终极目标是文明的发展史,研究文明的发展史一定是以物质为基础的,或者说是以技术作为基础的。而矿冶的价值之所以高,就是因为它是一个生产活动,包含了技术价值,这本身就是历史价值的主要组成。考察矿冶遗址的价值首先要通过复原搞清楚它的技术,这是每个时代文明的基础。
考古邦:近些年国家和社会对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利用越来越重视,您觉得在对工业遗产的保护利用的过程中,最应该注意的是什么?
方一兵:如果对我国工业遗产进行溯源的话,可以看到它有自己的发展脉络。从 20 世纪 90 年代开始,就有一些学者关注中国的工业遗产,或者是关注工业遗产和工业考古理论上的引进。但那个时期中国工业遗产的保护利用在实践上更多的是自下而上的,即一些矿厂为了体现自身或当地的工业文化或冶炼文化,通过厂史或者工业文化的展示自发地做类似于保护的工作。到了 21 世纪,大概是 2010 年之后,在学界和政府的推动下,工业遗产的保护就更显性了,比如一些原来做技术史的专家参与国家工业遗产的保护。尤其在 2015 年后,工信部、中国科协、国资委等部门均从各方面在推动工业遗产的评审和保护视野,(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展示)也在逐步走向规范。工业遗存的记录、价值的挖掘,到后来的保护展示也更加注重遗产本身的技术含量。我们现阶段是在不断探索,毕竟工业遗产和传统的文化遗产,或者文物保护不一样,它的规范性并未成体系。
对于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利用,我个人觉得有两方面要注意,一个是科学技术史专家和传统考古方面的专家应该参与到工业遗产的保护当中,尤其应该重视工业考古。以往工业遗产保护缺乏工业考古这一基础性的工作,在展陈或包装后就开始做工业旅游。另一方面,工业遗产的保护离不开地方的工作。我国(对工业遗产的保护展示)从起源开始就是从下往上推的,离开了厂矿,最基本的工作就没办法开展。从全世界范围经验看,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利用是紧密结合的,且开展工业遗产旅游一定是地方做的事情。以上两个方面如何结合是现在我国在探索也是需要尝试的地方。
考古邦:对于工业遗产的利用,目前主要是以工业旅游的方式为主。除了工业旅游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发展方向呢?
方一兵:工业旅游当然是工业遗产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方向。但从保护再利用来看,现在很多案例在做工业旅游时抛弃了工业遗产的初衷,在开发和规划设计的阶段容易忽略对遗址本身的技术内涵和历史价值要素的挖掘和保存。从国际上来说,之所以有工业遗产和工业考古这样的领域,就是因为要保护工业文明遗存。工业文明的遗存反映的是工业化过程中最关键的技术、设施、生产环节等。做工业旅游之前一定要做好价值挖掘,而做好价值挖掘之前,需要先进行技术史研究和工业考古工作。

德国矿业博物馆(图源网络)
工业遗产的展示除了工业旅游外还有很多其他方式,比如工业博物馆。就矿冶遗址来说,其实也可以做形式多样的博物馆进行展示和展陈。欧洲或英国在矿冶(遗址)方面的展陈上就非常重视采冶技术方面的工作,包括跟矿冶生产紧密相关的生活设施和配套的设备。我国可以尝试做的东西很多,主要是因地制宜。比如湖南可以根据铅锌矿的特点,做湖南本土特色的展示和展陈;株洲作为新中国8个重点建设的工业城市之一,保存有丰富的工业遗存如机车制造,现在也在建设工业遗址公园。所以湖南的工业遗存除了在有色金属采冶方面有特色外,其他的工业遗产也值得重视。

1958年12月28日,我国第一台干线电力机车在粤汉铁路株洲总机厂联合厂房下线
(图源石峰区人民政府官网)
考古邦:您觉得咱们国内有哪些工业遗产的保护利用是做得不错的,是否可以分享一些优秀案例?
方一兵:工业遗产的保护利用应该强调因地制宜,因行业和遗产自身的情况而区别对待。一些具有突出的地方特色和行业传统的地方,以园区或博物馆的形式综合地展示了行业发展、技术演变和文化变迁,比如景德镇的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景德镇以陶瓷著称,古窑址就不说了,建国以后的几大国营瓷厂是我国陶瓷工业发展的重要代表。陶溪川是依托景德镇当地瓷器厂老厂房开发的园区。在园区的工业遗产博物馆里,将当地陶瓷产业发展各阶段有代表性的、重要的窑以及烧窑工艺信息保留下来了。还进行了口述史记录,通过声音、文字、影像的方式,记录和展示陶瓷工业的发展和变迁。从工业遗产的保护角度来看,这个园区的特点是在发展旅游的同时,也兼顾了工业遗产基本的技术要素的保护和展示。

煤烧圆形倒焰窑(图源: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
一些大型工业遗存,其开发和利用也各具特色,比如首钢。首钢自从搬迁后,在北京的遗存曾搁置了较长时间,为了配合(2022年北京)冬奥会,首钢改造成了比赛场地。它的改造备受关注,而这个案例出彩的地方就是(结合了时事需求)进行后期再利用,为冬奥做了很大的贡献。不管是外观设计、功能利用还是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非常突出。但是对于做工业考古和技术史的学者来说,也可能有一点遗憾:一些能反映我国钢铁工业和技术发展的东西可能随着大规模的改造而缺失,比如关键的设备和技术要素。但这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首钢滑雪大跳台(图源新华网)
对于遗产的保护和利用,这个度是很难把握的。不管是做博物馆也好,做工业旅游也好,在后期的开发当中很容易因为过度的包装或者改造,丢失很重要的技术方面的要素,所以如果相关的学者能深度参与,也许两方面(保护和开发)都可以重视起来。这个不是有你没我的排他,而是可以双赢的,既保护了该保护的,又能够实现遗产的再利用或者展示、旅游的目的。
我一直都说工业遗产的保护和再利用,包括工业考古,它不仅是一个遗产的问题,也不仅是考古问题,它还是社会问题。现在所说的很多东西并不是说在学理上没办法做,也不是没有手段去做,而是很多社会因素在影响,它更多的是一个社会性问题。
考古邦:湖南常宁、桂阳、株洲等地都有矿冶遗址,您觉得湖南的矿冶遗存有哪些特色或特点?
方一兵:湖南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地区,不管是铸铜,还是锡、锌、铅等都有非常丰富的遗存。如果对这些遗存进行发掘,尤其是对其技术含量、技术特征进行研究的话,将有助于从传统角度探究有色金属的发展史。我觉得湖南的矿冶遗存从冶金文明的角度,或者是从中国文明发展角度看,它在有色金属发展史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另外湖南有一个特点,从时空角度来说,(湖南有色金属分布的)点、面是非常多的。从秦汉、隋唐、到明清,都能找到遗存。值得注意的是,古代的矿冶遗址和近代大规模的工业遗址是交叉的,它们相互之间有很好的连续性,比如常宁的水口山铅锌矿冶遗址。我们这次来考察,也是想了解从明清时期一直到洋务运动以后,19 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个时间矿冶方面机械化开采以及冶炼(的情况),特别是西方技术传来后,对当地传统技术和文明的影响。所以从空间、时间角度来说,湖南作为一个有色金属的大省,它在中国有色金属的起源、发展以及生产模式的演变等方面有许多工作可以做。 |